雪夜里的温暖聚会-《柳林风声》

前两天,一个偶然的机会,突然和一群播客上的听友们群聊了一回。

哇,好久没有像这样和众人交流了!那仿佛是聊天室、MSN、以及短消息的混合谈话,都是不认识的不曾见过面的听友,垂直的聊天界面,人们不停地插各自的话题进来,有的人疯狂歪楼,有的话题乱打岔,还有不时使劲塞相关链接的,一度相当混乱。长久独居数月隔离埋头画画的我,借着这个暂时摆脱了对仍然肆虐的疫情和美国社会的焦虑,兴奋地和大家交换着想法,一时间大脑皮层相当兴奋,玩到深夜,之后躺下,半宿都没睡踏实。

平时里都只是埋头画画,除了跟猫嘟囔几句,往往一整天说不到一句完整的话。漫画家的清静孤寂便是这样,口舌越少,便越能专注在故事的表达上。也因为曾对饭桌上的社交型口水谈话感到无聊透顶,觉得不如干脆回到无声的世界,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连带人声的音乐都不听,沉浸在对故事世界的搭建中。

可是自辛普猴的漫画进入了上色阶段,以及大量的场景绘制部分,脑中一部分语言功能和交流的愿望便又悄悄苏醒了过来,先是要听人唱的歌儿,再是想听人说话,现在到了时不时自言自语,明白过来时屁蛋(我的猫)一脸困惑地看着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成段成段地念叨了半天了。

我并非不喜欢与人说话,同某人在雪夜静聊到天亮的时候也是有的。世间最好的聊天,我觉得是与两三好友,几杯啤酒或茶,每人都有话说,长夜漫谈,畅所欲言。年轻时若没有那样的时光,仿佛根本没有长大呢。

说起雪夜,儿时幸运地读过的《柳林风声》里,其中有一格:鼹鼠和老鼠,在雪地中找到了自己荒废已久的家,窘迫的鼹鼠正愁着自己没有东西招待自己的朋友,老鼠却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串香肠,沙丁鱼罐头和几瓶啤酒,“我们可以办个派对呢!”老鼠开心地说道,鼹鼠也开心起来。后来有人敲门,来了许多唱赞歌的小田鼠们,大家一起围在桌前,围绕在暖融融的桌前渡过了圣诞夜。这个寒夜里的小老鼠洞的画面和文字,成为了我童年极其喜欢的场面之一,对此念念不忘。

这一版的《柳林风声》,由中国连环画作者曾佑玮和张广庆共同绘制,收录在《世界童话名著合集》的第四册当中。

这一版的《柳林风声》,由中国连环画作者曾佑玮和张广庆共同绘制,收录在《世界童话名著合集》的第四册当中。

很多年以后,我在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法语版的《柳林风声》系列,虽然是完全不同的画法,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癞蛤蟆和他的朋友,那时起知道了法国画家Michel Plessix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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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翻找鼹鼠和老鼠在家找香肠的画面,想看看他是怎么画这页的,但法语漫画的篇幅完全不同,薄薄的一本还没画到那夜故事就结束了。之后又过了好些年,终于在网上找到了后几册。漂洋过海买到手之后,欣喜地翻开,这是他对“雪夜里的鼠聚”此页的描绘:

The Wind in the Willows-Vol.2 Mr.Joad-Michel Plessix

The Wind in the Willows-Vol.2 Mr.Joad-Michel Plessix

不同的作者,对同样的文本有不同的描绘。在我看来,童年时中国画家那一格虽是黑白的版本,论印刷和细节完全无法与Plessix先生的无法比,但孩童时的我看的那个简陋的版本,却因为童真的想象,仍成为了心中不可替代的美妙的佳作。或许是儿时的贫乏的物质生活,德国香肠,沙丁鱼罐头,饼干和啤酒,变成了我心目中夜宵的最佳搭配,在一张画面里画上各种形状满满当当的物件也变成了特别好玩的爱好。

在这里附上一个豆瓣上对比《柳林风声》各个版本的绘本插图的汇总,请戳这里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的课堂上讲19世纪英国文学的时候有说过这么一段:狄更斯的小说结尾,失散或久别的亲友又在一起了,总是夜晚,总是壁炉柴火熊熊燃,总是蜡烛、热茶,大家围着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你看我,我看你,往事如烟,人生似梦,这种英国式的小团圆,比中国式的大团圆有诗意得多。

哈哈,每次看到这里都大赞木心老师嘴毒!和打着领结、戴着画格子鸭舌帽的19世纪英国绅士的团聚比起来,咱那些“强撑”的家庭聚会确实是矬爆了。可是,吐槽归吐槽,早在中国的东晋,咱《兰亭序》里那种曲溪流水传酒对诗的玩法,不吊打以猎野鸭子为乐的“詹特曼”们一千五百年吗?

想到开去,比起相聚,中国人更珍视离别的情感,毕竟人生聚少离多。荆轲,在灰茫茫的江边,唱起“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王维,在苍凉的大漠前,念起“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李白,在烟花似雨的扬州,甩出“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些动人诗句,却是中国文化里独极具特色的离别之情的精彩表达,套用木心先生的话:独步世界。

如果中国人把道别时彼此相互珍重的诗句,串成珠子,怕是要排到月亮上去,任何一个别的文明都没有这样大规模感叹离别的。我们平日里相处时态度寡淡,不善表达,无论是朋友、爱人、夫妻、父母或是兄弟姐妹,越熟的彼此越难好言相对,有时甚至辅助粗鄙的语言,仿佛那才是符合时宜的话语。可是,所有的情愫、柔软,统统都会在离别时,都会瞬间迸发出来。中国人,总是在集会最热闹美好的时候,就不禁想起离散时的冷清寂寞而哀伤起来。每每这个时候,都恨自己为什么平时不多说些甜话好话,多像西洋人那样闭着眼So proud of you一下,不也挺好吗?也许在离别时,便不至如此伤感,反而如狄更斯们,说走就走那般潇洒,那样下次见面时,才能互相热烈拥抱,相互打量着说:瞧瞧你!

又或者,我们中华民族,是吃尽了甜酸苦辣、经够了分离死别,所以情到深处,汇聚在回眸一瞥中;千言万语,蕴含在一声珍重里。说到底,我们毕竟还是不如那些戴鸭舌帽的海盗的后代的薄情呢。

A simple Digital device organizer. 简版桌面硬盘收纳架

连接电脑的几块硬盘,不仅大小品牌不一,各种线凌乱地连着,只用了一个马路上捡来的硬纸板货架盒子给拖着,十分不像样。久而久之,蟑螂都在里面安了窝,每次饭后酸奶时刻坐在桌前,便爬出来对我进行挑衅。

最近在@gethandsdirty 的频道看到这个好看又简洁的硬盘收纳架的设计,心便痒了起来。

最近在@gethandsdirty 的频道看到这个好看又简洁的硬盘收纳架的设计,心便痒了起来。

可是自从我搬来纽约后,还没碰过木工,就连砂纸都没有。纠结了半天,最后在画材店网购了几块画画用的木板,用木榫头连接起来。由于没有木工夹,也没有榔头,索性用蛮力挤压成型完了事,连胶水都省了。

一边做一遍想,木工活这个勾当,一旦开始,便要逐步增添设备,一直到搞成一个足具规模的工具房为止,才能干出像样的活来。既是把物件做好的程序,也对得起自己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老爷车》指着自己的工具墙说过:攒这么多工具,是需要岁月的。

可是呢,有时候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木工房,他们用那么多种神乎其神的电动工具和各种昂贵的工具,耗费各种能源最后做出一个傻气十足的小孩子玩意儿来。我又会忍不住想起自己曾经鄙视的中式木匠,他们对工具的随意和对安全性的蔑视总是让我沮丧不已。可是,几千年来,就是用这些最简陋的工具,中国古代的木匠行走在大山大河,在没有电,没有现代金工,没有污染环境的化工产品的条件下,却做出了人类文明中最伟大的木作建筑、最坚固的木造桥、最美妙的木制家具和最庞大的木造舰队。

我又联想到,在中华文明的传统中,厨子、郎中、剑客、乐师、画家,书法家,无论哪一登峰造极的门类,统统都有这种一把菜刀、一双筷子搞定一切的终极思想支配。不是说这其中没有喜好奢侈格调的,古代有的是华而不实的穷奢极欲之器物。但是弄到最后,水平最高的那个,真的终归是:一片竹叶,落水即茶;一根柳条,打铁落剑;一个眼神,千言万语。

再看西方的文明,让人想起那琳琅满目的木工房,让你眼花缭乱,让你乖乖把钞票拿出来,最后填补了生命的空间,却也留下一地不可降解的垃圾,也耗尽了地球的资源;东方的文明,让人想起老木匠手里那根半锈的凿子,不起眼,随手扔,无所谓,只要你活得够久,不停地凿下去。一场浩劫过去,一把火烧了,房子倒下,老木匠死了,孙子很快长大,又拿起一样的破凿子破榔头,春暖花开,房子又吭哧吭哧造了起来。一切如梦幻泡影,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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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端尖起的线

我十四岁的时候,由于在学校犯了大错,遭到了学校和家长的联手严打,整整一个学期被禁止画画、打篮球和看漫画。作为“拯救这个没救的家伙”的方案,我被送到当时的数学老师家寄宿,每天课后不得去球场,必须早早回来补课做题。

没想到的是,我却因此遇到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数学老师。此人姓张,是个粗壮高大的汉子,是曾在东北插过队的上海知青。他戴着一副啤酒瓶般厚的眼镜,穿着八十年代最常见的白色短袖衬衫和灰色长裤,每天骑着28寸自行车来学校上班。我曾亲眼见到他仅凭单手就把那些让女老师束手无策的“皮大王”拎起来,按在墙上胖揍。但不知为什么,对我这个数学奇差的家伙,张老师却从未像其他女老师那样让我写什么检查或做什么反省,也未曾对我说过任何严厉或责骂的话。

张老师和夫人的一家住在一起,上海人俗称“嫁过来的女婿”,娘家里房子虽有些许间,但几乎每间房间都住着一家三口人,而我这个寄宿生却分到了一间单独的房间,一张折叠小床,一张八仙桌写字台和一盏台灯,还有一个大号的双卡带录音机。每天放学后开始做作业到晚饭前的时间,张老师会准备一杯牛奶和几块饼干给我做点心,晚饭后会帮我温习各种代数的方程式,还有平面几何的各种练习。在他的细心教导下,我那些每学期都画满各种漫画小人的练习簿,渐渐被代数方程式和各种数学题写满。

老师家里有用不完的答题纸,是每个90年代的孩子都熟悉的那种发黄粗糙的考卷纸张,在被禁止画画前,这种纸从来都是我的画纸。那段时间,每天黄昏时,我在桌子这一边做题时,张老师就在对面用针尖笔刻在油纸上,刻写新的考卷。常年的书写和清晰的思路,练就一手清晰准确的好字,我最记忆优新的,是他的讲课纸、板书和考卷一样清晰整洁。

其实那时候的初中数学课,已经从代数到了平面几何,我很大了才知道,那其实是完全不同的科学分类。但从小对算数的恐惧感却因为“数学课”一直延续了下去。其实画画的人对平面几何和立体几何,都应该是驾轻就熟的,后来张老师也用自己每天对我的教导证明了这一点。

在张老师到我班上之前,因为师资紧张,学校找了一个退休反聘的老教师来上数学课。班上的混小子们知道老教师好欺负,便使劲浑身解数作妖作乱,不仅上课秩序一塌糊涂,整个班还成绩大跌。老教师人善被人欺,眼见管不住眼前这帮小混蛋,只得摆摆手告退。

张老师来之后,接手了平面几何课。他每次上课,手持一把像盾牌那么大的黄色的木三角尺,那东西拿在他手里非常醒目。你想想,尖锐的90度,60度和30度,亮晃晃的中黄色,在一米八的他手里看起来那么轻巧、听话!在混小子们眼里,这哪里是教具,这就是兵器啊!这玩意儿要是挨到自己头上,想必不太好受,顿然就一个个收起了欺负老教师的刁蛮气焰,现了乖巧老实的相来。然后,他开始讲课,平面几何的内容说的思路清晰,复杂的问题逐步拆解,长长的方程式横着写,一行字到头都丝毫不会歪,画图时,只见他把那黄色三角尺在黑板上一架,用粉笔唰唰画出了舒脆漂亮的几何图形,没错,就连画线的声音都是悦耳的。他画的线有一个很绝的地方,就是末端会因为力度逐渐放松而尖起来,而且最后线总是停的很是地方,不多也不少,“唰”的那么一下,煞是好看潇洒。如此强壮的老师,又画的那么一手好线,班上平日脑子里都是武打招数的混小子们看着,都知道此招厉害,都对他服服帖帖的。

在寄宿的那段时间里,每天晚上睡觉前独处的片刻,我便用录音机放磁带听会儿歌。那是一张专辑才只有9块8的时代,捧着一张张展开的磁带盒纸,背面是密密麻麻的歌词,正面是麦田里年轻的张雨生(彼时在我眼里那可是大哥哥的样)。他的声音那么透亮,即便音量放到很低仍可以听得一清二楚。那张专辑叫《大海》,有首歌叫《我是一颗秋天的树》。窗外是渐入夜的大学校园家属宿舍,窗外就是树,伴随着初夏的虫子叫。从窗口外望到对面的楼,那年代每家的生活方式都类似,类似的一家三口,一家人吃类似的晚饭,看同样的电视剧,穿的都是类似的裤衩背心,一家人互相催促彼此洗澡早点睡觉的光景。

我睡觉的这间房间,平时也是老师给学生补课的房间。那阵子,许多老师都在自己家里开班补习,每次交个5块10块的。很多白天一起上课的混小子们,晚上也会挤在老师们拥挤的家中桌前,淌着鼻涕一道题一道题的在那里解着。如果做不出来,又不好意思问,就只能把下巴垫在手上看着卷子发呆。张老师总会很恰当的在合适的时间过来问你,“做不出来啦?”,然后解给你看。

混小子们最大的乐事,是乘老师转身去别的房间的瞬间,马上聚头在一起说些下流笑话,话题无非都是年级里发育最好的女生的胸有多大之类的。形容的最绘声绘色的那个家伙总是最受欢迎的,说完之后大家贼眉鼠眼地笑个不停,有时太兴奋,连老师回来了,还是忍不住扑哧扑哧笑个不停,最后只能挨个头上一记记毛栗子。

有几次,补习班会来几个女生,气氛立刻大不一样。这时学习气氛会很浓郁,混小子们心情都会非常亢奋,解题速度也大增,没有比在解题期间偷瞄几眼黄色的台灯下平日从未有机会近看的女生的面孔更美好的事了。补习末了,大家在夜色下走出老师家门,边走边闲聊几句,随便说点什么,也无所谓女生是不是班上最好看的那个,能一起走一段夜路,随便说点什么,那就是十四岁美好的夜晚了。

别小看这十几分钟的夜路,我就是在这样的路灯下,第一次看到了同学藏在包里带来的《七龙珠》,从此世界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还有一次,也是在路灯下,一个大我好几岁的高中生(曾是数学老师以前的学生)跟我绘声绘色地口述迈克尔杰克逊的德国演唱会的开场。他说:你知道吗?五分钟他没有动一下啊!整整五分钟!

在这一学期,学校进行了教育改革。提出“上午上课,下午从事各种手工劳动”的时间安排,由任课老师们带头,教学生们做各式各样的手工劳动。数学老师担任的是木工课,他在东北插队时,做的就是木工。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那把盾牌一样不知哪里买来的黄色三角尺,一定是他根据需求自己打的!在他的木工课上,混小子们照旧老老实实地拿起榔头和凿子,根据他的指示学习木工技术。在那个学期,我第一次学会了怎样打榫头,还学会了用缝纫机做一个双肩背包。很快这一学生们无比喜爱的学期,就在升学考的压力袭来之下又改回了原来的升学制,并且加重了学习任务,这一次教育改革,以老师班子调整、学校为保升学任务为重而重新按成绩分班成为了彼时的结局。可我就记得木工课上,张老师在木头上教我们给榫头划线时,铅笔线依然是末端“唰”的一下,潇洒地尖起。

就这样,我渡过了没有画漫画,每天只能完成学校功课的一整个学期。一心一意的学习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期中考试,我的数学“令人惊奇”地考了98分,另一个同补习的混小子,此前跟我一起在老教师课上作妖的哥们儿考了96分,这都是我们自小学二年级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的事。当报出分数时,我俩不禁“啊?”的叫出声来,就像樱木和宫城在山王面前完成了那一次空中接力一样彼此难以置信地惊喜地对望着。而且,由于我“知耻而后勇”,把所有打篮球和画漫画的时间全都用在了做作业上,我的语数外各项分数均排在全班数一数二,最后总分得了全班第一。这也是我这辈子文化课成绩的顶峰,顺利达成了不良少年大翻身的传奇,成为老师们(除了张老师自己)口中相传浪子回头的良好典范。

不过,自那以后,我的数学成绩便再也没有好过,一直到大学,数学成绩仍是令我充满羞耻的东西。其实我一直都碰到过很好的数学老师,他们也都很努力的教我,并装出对我充满期待的样子,但我只能说抱歉了。后来我自己当了老师之后,才知道那一个学期的数学课,对一个老师来说,是多么的高的成就。

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摊鸡蛋啊狗摊鸡蛋”的几何方程式全都忘光了,就连坐在台灯下对面的女生的脸也都不起来了,但张老师啊张老师,我每次在用尺画漫画格子的时候,还是在模仿你那潇洒的尖起来的线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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